2019年度的寒假(更准确地2020年的春节)必定是要写入人类历史篇章的。因二宝预产期正值正月初,原计划留守武汉以迎接他的到来。突如其来的2019-nCovs让整个计划打乱。对于人生已经走完至少三分之一的我,很可能没有多少机会在经历这样波澜起伏的历史事件了。遂在隔离期的最后一天杂记之。
纪实篇
改变计划回老家
学校进入寒假的第二天(元月15号),在母亲的多次要求下,我开车送她和女儿回了长沙。那段时间武汉的肺炎处于鸦雀无声的阶段,各种官方辟谣说肺炎没有危险性,且一切均在可控范围。母亲和家人也一直在要求我给她们买高铁票。可能是科研人员天生的警觉,总觉得事情还不明朗,而且时不时爆出大爆发的小道消息,当下的风险太大,高铁站等公共场合还是小心为上,于是我执意要开车送。往返连续开上接近9小时的单向两车道的高速,累不累开车的人都知道,而且危险系数也是很高的。何况回来父亲还抱怨我爱折腾。我16号一早返回武汉,正打算聚精会神地工作。
2月20号爆出‘人传人’消息之后,学校层面开始陆续有提醒;2月22号,一大早去校门口南湖大道给汽车加油,从北门进校被拦下来开箱检查,校园内开始大量出现口罩族。我隐隐感觉到事态可能很严重了,在武汉医院生小孩的风险指数正在指数增加。于是回办公室查阅了下最近的事态发展动态,预感武汉的危机比非典时期的北京和广州要惨烈。当然,我也清楚回去也必将不受欢迎,但是新生儿出生的医疗环境应该会好一些;至少一家人被感染肺炎的风险也要小很多。下了决心后,在家族的微信群写道:“现在是两难境地,有没有嫌弃我们回去的?”。因为是客套,我又不去多数人家里,说嫌弃显然也不好,所以大家表面上都说不嫌弃,但有用钟南山的建议来暗示我的不要回去的。权衡利弊之后,简单整理下网盘资料,通知爱人打包回长沙。果然在武昌高速入口排队将近50分钟,被两次量体温通过后才被放行。上了高速之后,心情越来越凝重,已经预感到了不会被欢迎甚至是被唾弃的未来假期,心里一直在嘀咕要不是为了生娃我是坚决不会离开武汉的,毕竟以我这种一年出校门也没十次的人,留在华农基本上是零风险。
到了长沙母亲住所,进门看到舅妈在场,我以半开玩笑半自嘲的方式开场白了:“舅妈,我们是武汉回来的,有携带病毒的可能,您可能要考虑下自身安全”。可能处于场合的尴尬,她回应的无所谓。随后一起吃饭稍微简单地聊了几句,我也下意识和她保持物理距离。之前她还跟我母亲提出要坐我的顺风车回老家。回家睡了一觉,她可能感觉到了风险和害怕(可能伴随有强烈的后怕吧),还是决定让儿子连夜从老家赶去长沙接她。
居家隔离
23号早上回到老家湘乡,中午听闻武汉封城,内心五味陈杂。中午在各方要求下去了岳父母家(期间被6人次报警)。24号开始陆陆续续地有当地和途径地的社区人员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后续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我的信息是如何被追踪的,这是后话,以后再聊)。24号傍晚村里乡村医生给我父亲打电话登记了身份证及旅行史信息,自此开始居家隔离。当然我也声明了,未来某一天可能会要带老婆去县城人民医院生娃。因为是老家地处深山又是独居(邻居一家去县城过年),所以我们的隔离相对而言是放养,活动范围其实是比较大的。只要天气好,不仅有农家院子,旁边的竹林及季节性干涸的水库库区都是我们的活动地盘。隔离前几天并没有量体温或其他措施,直到29号在从医院途中如实回答了镇纪委的调查电话之后,乡村医生才开始来我家量体温。值得一提的是,直至今天,15天隔离期到期,除了乡村医生,村支书、村长及其他村干部从未与我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哪怕是电话,如果一个乡村医生就可以把政府职能的事情做了,还需要村委干啥?。只有一次在与乡村医生通电话时被村长恐吓,下文会提到详情。当然,很可能是吾等小人物不在他们视野范围,尽管是从武汉疫区回来的。
去县城生娃
26号下午大约五点,正在写上一篇博文,老婆告诉我,她肚子似乎有点隐隐作痛,个把小时会有点感觉。我预感二宝不安分了,于是通知父母准备晚饭,今晚可能要去医院,同时电话知会了岳父岳母。当时其实没有明显的宫缩,所以更多的是观望。我的武汉牌照显然是不适合出行,好在我父亲和小舅子都有车。19点左右,我们出发前往。尽管在初次登记的时候,我告诉过乡村医生,隔离期间我家将要去县里医院生娃,他只是强调我需要向医院坦白我是从武汉回来的事实,没有提及其他操作。出于尊重,在出发的时候给乡村医生发了个信息:
“罗伯,我老婆现在有宫缩反应,现在去湘乡人民医院”。
这一信息发了之后,各种电话和麻烦接踵而至,一会一个’指挥官‘,官衔五花八门,轮番上阵。各式各样的低级别的想邀功又怕担责的小心思,因此滑稽式关怀和推诿成为必然,把我气的要命。直到镇里一位叫杨海鸥的官员打来电话才得以解决,她非常果断和坚定地告诉我:”现在开始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说,都按照我跟你说的做,我负责“。在告诉我具体操作之后,还给我们联系好了医院的接待人员,非常专业、有服务意识又非常有领导艺术。事后我还专门发了条短信:
“谢谢您,我非常欣慰家乡终于见到这么有素质的领导,刚第一次电话我话语不恭,还请海涵。XXX实在让我有些恶心了。您如有需要我配合的,我一定全力支持。我自己也是大学老师,理解你们的辛苦。再次感谢。熊栋梁”。
出院当天,我们实在买不到口罩,我再次给她发了求助信息,在口罩奇缺、抗疫局势又如此复杂的当下,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把口罩送到我家。我之所以点名,是希望上级政府和人民要珍惜和爱护这样的领导干部。
按照指引,我们大约在20点到达市人民医院,到了医院后还真是让我大跌眼镜,在美帝出现过的那种防护荡然无存。这么惶恐地把我们‘引荐来’,医院一点都没有要重视的意思,就连镇里给我们联系好的医院负责人也就是电话告诉我妇产科在哪而已。到了产科,让我按照普通(我们也确实是普通入院者,只是与政府所倡导的重视不匹配啊)入院者的流程去挂号、取材料。然后,象征性地检查了下胎心与宫缩,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急救病房,让我去办入院手续。这期间出现了一幕小插曲,我岳母在护士站打了个喷嚏,被值班医生看到后,被要求所有随从人员离开医院。入院后,更奇特的一幕出现,护士们基本都是在门口转一转(需要我签字或者其他都是把我叫出病房),看一眼就快速离开,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稍作停留。22点,爱人的宫缩反应已经非常强烈,被推入产房。我被要求不得离开距离产房估摸着500米开外的病房。小孩出生后差不多两小时才被通知前往产房门口看一眼。非常奇特,看一眼的目的就是让你亲口说出来小孩性别!!这波操作,着实让我很诧异。又过了大约1小时,被通知带婴儿车去接小孩和母亲回病房。
小孩和他母亲被送回病房后,陪送的护士给我说:“医生建议你们十五天内不喂母乳,要喂牛奶”。我反问为什么,非常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觉得为什么?”。喜事当头,我也猜到是因为我们从武汉回来的。过了一会,我去找了值班护士长(不确定)理论,一副非常丑恶的嘴脸,答了一句:“我们为你孩子好,你要不愿意,你们就喂吧”。然后,低头不搭理我。我知道因为我从武汉回来的,这时候怎么有道理都是胡闹,识趣地走开。稍晚又来了一位年轻的护士,人挺好,看我们没有带奶粉,还去其他病房借了奶粉给我们送过来。第二天一早,换了一拨查房的护士和医生,其中一位护士送来了出生证明的材料,且非常详细地介绍了办理出生证明的流程和要点。我再次反问不喂母乳的原因,带队的医生还算友好地解释了她的理由:“假如父母还在潜伏期,用奶粉喂养风险少。”。我问:“孩子和我们同处一个狭小空间,他不能戴口罩,喂奶也是父母喂;请问喂奶粉和母乳对呼吸道传染病风险少在哪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回了一句,“当然是你们自己喂”,就走开了。
接下来两天半的住院时间,每天给我们送一次账单(顺便提醒要充值了)、量一次体温、小孩量一次黄疸、偶尔问一下我老婆有没有不适(一共问了两次)。且几乎每次查房的护士都会抱怨我们不听她们的劝告,坚持喂母乳。多次央求教一下怎么喂母乳,要么被搪塞一会来,要么直接不搭理(好在我手机里还保留有美帝医生推荐的视频材料)。护士们每次停留时间都是一分钟左右,我注意到每天停留时间最长的是打扫卫生的大妈。29号一早就被安排出院,我去找医生理论,因为之前医生说的出院之前要给我爱人做B超以及要给我孩子洗澡都没有实施。医生通过护士传话给我:“你家孩子生产过程很顺利,B超42天之后复查再做;孩子洗澡一会让护士去洗;半小时后你可以过来打账单办出院手续了。”待我跑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一位年纪较大、带有强烈东山口音的护士带了个盆子刚到病房,见我说道:“你们这个情况,我们就在病房给你孩子擦个澡吧;麻烦你去打壶热水来”。强忍着愤怒苦笑一下,我有能说啥呢?十点整,我们离开了病房,坐上了我爸的车,准备回家。这样的委屈,真是多年来没有过了。
作为一个拥有93万人口县级市辖区内最好且挂有国家级二级甲等综合医院牌号的医院,这样的操作我真是出乎意料。大宝在五万人出头的Davis小镇的社区医院出生,其医院的服务水平尤其是对新生儿和母亲的重视水平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被村长怂
在家隔离的第13天下午5点,母亲给女儿洗完澡,让我带一下孩子,她要准备晚饭了。下楼后,看到多天没有发动的汽车,于是带孩子上车,从家里开到村部入口前’T‘字路口。考虑到自己还在隔离期,村部可能人员活动,所以,在离村部还有点距离的路口就掉头回家了,往返全程1.42公里(Volvo地图数据)。沿途有一户闭门人家,其它均是竹山。回家后没多久,村里的医生打电话来询问我是不是开车出门了,我告诉他是的,但是我没有停车,更没有走人家,仅仅是发动一下车子就回家了。电话立马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自称村长,我并没见过他),质问我:“你是不是去了朝阳山?” 我说我没有。“那就你肯定是去了大禾冲”。我依然说没有。然后他说他有监控。我立马就火了(事后还是有点后悔没有刻意控制自己情绪),让他查监控或者看来我行车记录。他也不示弱,一再强调他有监控录像,最后告诫我:“不听劝,吃亏了莫怪我”。我更火了,吼道:“你们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最后争执几分钟,他挂断了电话。
流量
流量是回家后的剧痛点。老家常年只有年近90的奶奶在家,没有网络。然而,网络早已嵌入到现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回来之后,需要干点啥事都要流量,流量不仅要钱,超过一定量还限速。你限速按照说明来限也就算了,关键突然间会到连QQ/微信的文字信息(2g时代都能干的事情)都发不出去的地步!想弄个大点的包,硬生生的’下月生效‘。。。这个限制真是诸多不便,几个审稿都只好用手机发邮件告知特殊情况,没法完成。
发散篇
形式主义和极端主义依然是主流作风
这个话题在国内我知道依然是一个敏感话题,但是想还是要提出来。作为臭名昭著的’病毒分子‘,我所经历的家乡开展的这场’防疫’战依然是形式主义占主导,不论是基层政府、还是交叉感染的重灾区医院,都停留在喊口号阶段。假如我要真的是病毒携带者,同时我是没有多少生物学基础的农名工,在人民医院将感染多少人?同样的毫无防护的乡村医生(在我与村长互怂之后才开始有一件年久未洗的白大褂,口罩没有哪怕一次佩戴规范了),将把病原传播给多少人?市里连发5次通告强调基层组织的作用,直至隔离结束也没见到基层领导哪怕是一通电话。。。镇里卫生院人员来我家竟然是要拿走我儿子出生前检查的资料(何等的无聊和无理!!)
极端主义就更不用说了,比比皆是。举一个例子,我因反对破坏性断路,在QQ空间发了一条说说:
21世纪了,依然是极端主义的天下。铺天盖地的真真假假地、矫情地、抑或有其他目的地制造恐慌。遇上急救、孕产就不如这个肺炎重要了?【同时配了两张破坏性断路图片】
不久引来一个评论:“如果你身边有人因为别人走动,而感染,你再说这些我服你是条汉子”。当然我可以理解这样的评论,但是我们确实需要思考,在有更文明的禁行方式的今天,为何一定把生命通道堵死?好在,前几天交通部和公安部等多个部委都发了通告,禁止这种行为。
他家‘把武汉回来发病的女儿藏楼上了’
古人云:患难见真情。疫情面前很多狰狞的面目最终显现出来了。对于瘟疫,害怕乃人之常情,就像刚回家时给我爱人解释的:“你换位思考,如果今年不是你从武汉回来,而是你邻居,你会不会有想法”。然而,问题是很多所谓的至亲在制造一轮又一轮的具有针对性的谣言。比如,有人散布我岳母把得病的女儿藏在家里的讯息;有人在家族群里,多次大肆批判教导武汉回来的人做人(群里仅有我一家与武汉有干系);有起码十年没有交往的人在群里刻意@我不要去他家,我即刻回了一句“我与你一载之前就无交集,其实你用‘绝交’更合适”;不少所谓的亲朋,自己不跟我说,却通过一圈人来传达给我不欢迎的意见;亦有谎报我们到处乱串的。事实上,我很有自知之明,回来之后就给岳母及知道我回家了的亲人发了信息:
特殊时期,我及家人又都是特殊城市回来的,今年就不去您家里拜年了,请海涵。祝您新年愉快。
另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不少所谓的至亲天天跟我宣扬他们有多么怕这个病,我这种武汉回来的多么地危险。然而,你可以看到他们该打的麻将、该走的亲戚、该逛的商场半点没有减少,且天天在朋友圈和各种群里秀。更有甚者,光明正大地与武汉回来的其他人打麻将,却告诫我这个病,携带者没有发病也能传播给他人。另一些人多次跟我爸妈暗示我有多么地没礼貌修养,因为我没给他们拜年。多次以后我反问过,危难时刻你们有谁关心过我这个武汉人?这些行为,我觉得心理学家应该好好关注下,或许能有非常不一样的成果产出。
谁的命更重要?
这个命题其实是个伪命题,但是很多人确实需要思考一下,尤其是给我及家人制造恐慌的人。我好几次在遭受歧视的时候都说了同样的话:“我的命不一定比您的命重要,但一定不会比您的命不重要。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